渤海之滨,黄河之州。94 公里黄河在滨州穿城而过,养育了 400 万滨州人民,滋养了 9600 平方公里的滨州大地。滨州是《孙子兵法》作者兵圣孙武的家乡,是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作者范仲淹的成长地,还是渤海革命老区的主阵地......
近年来,滨州市文联谋划实施了“品质滨州·文艺赋能”精品创作工程,全市文艺界围绕滨州品质建设,聚焦滨州孙子文化、红色文化、黄河文化等地域资源,健全机制,搭建平台,广借外力,吸引了市内外广大文艺工作者参与,策划、创作、推出了一批优秀文艺作品,带动成长起来了一批骨干文艺工作者和文艺名家。这些文艺工作者,借作品以文艺的形式展示了滨州独特的自然、历史、文化、发展等风物内涵,为宣传滨州、了解滨州打开了新的视角。
特推出《文艺名家名作欣赏》栏目,将逐步刊登这些优秀作品和文艺名家。希望在满足大家视听愉悦的同时,营造“在滨州、知滨州、爱滨州、建滨州”的浓厚氛围,推动广大文艺工作者和文艺爱好者交流学习、共同提高。
本期刊登“第一届中国(滨州)黄河文化散文季”优秀奖作品《黄河岸畔,小船晒着春天的太阳》《黄河 滨州志的一枚书签》《大河往事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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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河岸畔,小船晒着春天的太阳
文/李长英
一只小船晾晒在黄河岸畔的阳光中。在春天明媚的花影里,它半掩河滩细软的沙土,枕眠涛声的姿态多少有些欹仄不安,其中既有卸释重负的轻松,又有搁浅一隅不被启用的不甘,同时又有一份拥抱春天隐隐的期许和恬淡。而岸侧的小城,生动鲜活,在温煦的骄阳下日新月异地展露出现代的身姿。
古老的渡口已经废弃。有若不可救药的人生。曾经作为码头的砖砌的立墙不知移居何处。该迁徙的都随时间的滚滚流浪追踪自己的归宿。横跨天堑的大桥,长虹样应运而生,川行着日有所增的人流车辆。暮色渐深时,远远看去,南来北往的过客,好像飞绕在鹊桥的喜鹊,凭添了缕缕古老的记忆。桥下近来而远去的涛浪因之增添了亮丽的色彩。一代代先辈借助的历程在惊喜与诧异中变换。猝然无觉间被带入终日的闲置。小船,就是从从那一天开始泊定。永久地泊定。一任春夏秋冬反复轮转。直到如今仄歪着身子藉以缓解疲惫似地,半倚河滩,半盖沙土,眯缝着船帮的阔大的裂缝,斜睨浩浩荡荡无尽的流淌,苍老槁曝的脸颊带有一丝不甘、一丝无谓、一丝冀望,也带有意冷心灰的茫然不解。只夜晚,一遍一遍失情少绪地计数天上的星星。
光阴,在朽化的船板的纹理上书写哀怨。残缺洞陋的船板弱不禁风地抖动渣屑。竹篙和木桨早已分道扬镳,棒打鸳鸯般天涯陌路地决绝。曾经栉风沐雨、凌波驭浪、连接彼岸与此在的浆声橹响,在小城霓虹闪烁的光照中,隐入黄河厚重得凝固的奔涌。坚守着无望也泅渡最后时光。小船,深深陷入有些馁颓苦涩的回忆,一如退休的老人,卸却了一辈子的负累,放弃了应该与不应该的职守,轻松与失落交集,交集着不舍昼夜的心律。
岁月是公平的。岁月以绝对公平的方式,经过了每一事物。彼此异构的事物,却以各自的方式回应岁月。谁能想到渡船会有退休的日子?在许多年前。在黄河大桥通车的时候。愿意或者不愿意也不能改变。再不用去黑夜与白日的波峰浪谷间行走了。被抛弃的敝屣、被冷淡的废话、被飘零的枯叶那样,孤独而落拓地俯伏河滩,并在又一次柳林泛绿之时婉拒了春天盛情的邀约。没有了方向是不是有些可怕?只能去黄河激浪千叠的低吟浅唱中,不很情愿地接受光阴的淤积与命运的摆布…..一叶扁舟亦是诺亚的族裔。每一次悠悠然启程,都必定与生命的皈依有关。可以想见,南来北往的旅人,在“坐稳喽,开船了”的吆喝声中,心头瞬间涌起温暖的初潮!梦中的憧憬、美好的相遇、灵魂的救赎以及不离不弃的一腔柔情,在不远的岸側或然成真……当然,也有许多失望的遭际。有些彼岸不过是个人偏狭的臆想。天堂与某些性体的距离不可企及地遥远。但结局已经与小船无关。
多少次春风秋雨在它咿咿呀呀的脚步中走来?多少次朝晖和晚霞在它摇摇荡荡的身影中隐去?无数次重复的故事,无数次精彩神奇的章节,无数次深情抑或无情的对话,如今随着暮色的来临远离了剧情。难免有些悲催。舞台之外一定有令人怆恻伤绝之人。又一次春风染绿了大河两岸。也注定是阔别相逢的无缘。深怀感念的小船,无意地进入无为,依然故我地躺倒着暖阳,怀揣尚未烬熄的渔火,慢慢地燃烧仅存的久远的激情。
春天来了。小船依是昨日以前的表情,平静而僵硬、淡荡而憾怨,无需迈动脚步地行走光阴。还有掺杂的弃离的失落——这就是小船对于春天的不变的致意。而新时代滨州这座小城不断有高楼大厦和现代化企业的崛起,科技与资本的注入,经济的腾飞,为这座小城的富饶奠定了雄厚的基础,黄河的风情在现代文明的浇灌中更加富丽妖娆了。
而那只小船还被埋在岸边的土里,在假日闲暇时光里,有许多老人带着他们的小孙子,来看这只小船,这些老人看着看着眼窝就潮湿了,而孩子们则爬上它的船帮,做出摇橹远征的样子——在这个瞬间,我们似乎看到了历史的遗迹是多么珍贵,像一次风浪中的返航,为繁华而充满生机的现代化城市,留下了一种更苍桑的回忆,更飘渺悠久的乡愁,也许这就是我们称之为故乡的原因吧。
作者简介:
李长英,1951年生于吉林省公主岭市。1977年毕业于延边师专。退休于滨州日报社。一辈子从事新闻,却热爱散文,并且有着自己独自的切入角度和书写方式,作品注重特异感受的挖掘和整体韵律营造,活脱浑厚、跌宕放逸,既有描写之精微,也有鞭辟之冷峻。出版有散文集《告别夏夜》。近年来,因退休后没有了工作牵绊,重新开始散文创作,先后写出了一批风格独到、角度新颖、寓意深远的优秀作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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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河 滨州志的一枚书签
文/冯金彦
1
在滨州,即便我们登上黄河楼,也看不到黄河的来处,也看不到黄河的去处。黄河蜿蜒,94公里穿城而过的黄河,只是黄河住在滨州的一部分,只是河露出的一段美丽。
在滨州,十几条河流在行走。
我们独爱黄河,仿佛其他河流都是私人定制,仿佛它们仅仅属于一座山或者一个镇,只有黄河才是大家的。
尽管94公里的黄河,对于3928568滨州人来说,一个人只有2.39厘米。但是,用2.39厘米的黄河打成一根钉子,就可以把一个少年的一生,固定在黄河的夜色之上,滨州的星空之上。
黄河是城市的根。
黄河也是滨州人的根。
2
滨州,风以2.7米/秒的速度在行走,2.7米/秒的风是小风。
小风,只在人心上散步,只在黄河上散步。
坐在岸边,从黄河吹过的风也从我们的身体吹过。月光与阳光,光着脚丫一次次从身体上走过。一只小小的虫子,甚至把一个人的身体当做一座山来翻越,相对黄河的浩瀚与辽阔,世间的高大与渺小,幸福与快乐,更多的时候是比较而来。
此刻,一个人轻轻的喷嚏,对于从脸上路过的蚂蚁,就是一场大风。
黄河风大。
在河边行走的滨州人,被风吹得头发凌乱, 皮肤皱褶,一生走过的道路,也被吹到了额头上。
甚至有人, 一不小心就被吹进了历史。
好雨知时节,好风也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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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落到岸上。
风吹过的地方,万物生长。
其中,滨州黄河的浪花长成了吕剧,淡淡火光支撑之下,在一河水声中,吕剧把滨州的美细细品味。
滨州美好,每个生命到滨州走一趟,都想留下一些什么。鸟留下了鸣叫,花留下了花香,人们也想留下一点什么,也一定要留下一点什么。
于是,吕剧的光芒照亮我们熟悉生活中的一切。水面上的孤舟,岸上的树木,每一块砖瓦,每一朵云与每一缕炊烟,都有了温度,吕剧一打开,整个滨州都是黄河的味道。
整个黄河都是滨州的味道。
此刻,826.8米的摩诃山上,树是观众,石头是观众。所有的枫叶都为黄河鼓掌,为吕剧鼓掌。
一只鸟从天空上飞过,翅膀一抖,仿佛是一个签名。
我们也是观众。
4
风把黄河像一本书合上了。
此刻,阳光是免费的,风也是,从黄河上飘过的云也是。
在滨州,我们从来没有这样富有过,文化遗产的金币,随便就可以掏出几个。美丽的景区也像花朵一样,在河边绽放。
面向黄河,也春暖花开。
没事的时候,我们可以把15街镇,把黄河爱过的每一个村庄,都晒在河岸上,把故事晒在河岸上,把每一个匆匆行走的人的背影晒在河岸上。
坐在河边的老人像树上的叶子,风不吹不落 。河对于他只是一条河,是城的一部分,也是他生活的一部分。
河是河,人间是人间。
风不舍地把树叶从河岸上捡起
像是捡起几个错字
5
风走远了,黄河走远了。
相知相伴94公里之后,黄河离开了滨州,或者说黄河的水声离开了滨州,河堤还在,美还在,黄河给带来的喜悦与疼痛还在。夕阳西下,蜿蜒的黄河故道仿佛是一根剑鞘挂在这里,剑的锋芒不在,历史的记忆依旧清晰与厚重。
与黄河相比,我们还年轻。
与滨州的历史相比,我们还年轻。
无论在历史的哪一个河段,在宋朝,还是在元明清,滨州人从来没有放下对黄河的喜欢,就像他们从没有放下对世界的爱。
6
夜还是夜,几颗星星让天空更干净了。
黄河,让滨州更干净了。
河面被一条船划破与一块石头打碎,堤坝不敲门就走进来。一座桥把几个桥墩的钉子钉在河上。
一只鹅与一只鸟洗着自己的灰尘。
黄河的这一刻与这一生,所经受的伤与疼并不比人少,并不比我们每一个人少。
河从容与淡定。
它放下苦难与仇恨的速度总是比人快,它把自己前行的速度与放下仇恨的速度,定在一个刻度之上。
一条能够放下仇恨的河流是不可战胜的。
一个人也是。
一个民族也是。
作者简介:
冯金彦,男,1962年生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先后在《人民文学》、《诗刊》、《人民日报》等近百家刊物和报纸发表散文、诗歌、评论、小说600多篇首。出版诗歌集《敲门声》、《水殇》、《泥土之上》,散文集《一只鸟的颤栗》,理论集《背向城市》,报告文学集《梁衍樟传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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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河往事
文/张小泱
黄河的出现早于后来那些因它而生存的人们,但黄河的故事是与这些人一同生发的。第一次见到黄河,是在童年的黑白电视机里,并没留下什么,就是一条由模拟信号构建的虚幻光影;第二次见黄河,是稍大一点的时候去济南,但进城的热情远超过对黄河的热情,因此印象也荒疏;后来见过几次,也都是高高地在大桥上俯瞰,使它在我的心识里近乎一条纯粹的泥带。近距离接触黄河是在两年前,跟朋友开车兜风,开上黄河大堤,透过岸边裸露河床上的排排榆槐,看到并不处于丰水期的黄河,自然而然就下去了。当我站在水边,发现黄河凶猛,遂肃然起敬。
小学时就知道了黄河是母亲,常跟着课本歌颂她,久而久之,充满敬意。但这时才知道,那敬意是轻浮的,像大堤上的柳絮,不被水冲走,就随风飘散。站在黄河水边时,敬意是扎实的,带着被跃动的水吞噬的恐怖臆想。在这种敬意支配下,我终于意识到,黄河是一条河。这是一个人对一条河流的觉醒。我想,我该试着讲一讲这条大河的往事。
站在一个足够高远的位置上看,黄河蜿蜒于一具庞大的身躯之上,是一条粗壮的动脉,它输送的血液从东到西,从高山到平原,从内陆到海洋,从自然到文明,从历史到现代……是这个星球上最耀眼的几条水流之一。祖先的基业是建立在水流上的,因为他们的五谷和他们一样,对水充满渴望。渴望影响了他们的子孙,也间接塑造了他们的敌人。作为大地众水的最强盛者,“河”——黄河独有的称呼——的颜色就是这文明的底色,河的形状就是这民族的基因序列。河与人一样,在历史意绪和文明笔调的营创上,具有统一的思维方式。
有大量史料证明,兼以遥远神话的辅证,最初,我们的祖先是采集者和渔猎者。那时的生活,并不难想象。燧人氏点燃的篝火尚未灭尽,天光乍亮,温黄日光穿透清凉的薄雾,打照在有巢氏搭建的草木屋上,在布谷鸟的歌唱中,斑驳的部落迫不及待地苏醒,男人们扛着木制、石制的弓箭、长矛,去树林的深处打猎,女人和孩子则跟在他们后面,采蘑菇,摘浆果,摸蚌蛤。他们去的地方尽是凶险,他们的食物鸟兽虫鱼就是凶险本身,不能应对凶险的部落,都已化作历史的灰烬,随风飘散。他们的老祖母只好讲故事,以消解他们对生之脆弱、死之无常的恐惧。故事里频繁出现的,是华胥氏、娲皇氏、燧人氏这样的名字,这拙稚美好的字眼发端于他们和祖先的日常,如界碑般矗立在血脉的源头,划定文明疆界,区别了后来那些不写方块字的民族。
那时,老祖母的子孙们需要水,但这需要跟后来的需要大相径庭。从神话中的神农氏埋下第一粒种子开始,祖先们对水的认知就悄然拓展,对水的需求,不再局限于“饮用”,更迫切、更宏大的动静,是灌溉。远古的老祖母、巫觋、诗人、艺术家和现代的考古学家、社会学家、历史学家都能证明,文明是鲜活的种子,遇水才能开花,遇水就能开花。黄河流淌之处的几个花朵,就是如此绽开的。
中国人作为农民而对自己的骄傲,至少可以溯源至七千年前。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,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平野之上,这是片由黄河塑造的黄色大地,松软,温润,广袤无垠。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,这个人发现了点什么:几株青草。如果换作另一个人,可能这点不起眼的发现就被忽略了,但这个人充满了对万物的热忱,充满了对生命的热爱。于是,他就此发现而产生了一些思考。
这里怎么有草呢?
哦!几天前,他看到一只鸟在这里丢下一颗草穗子。
这种草穗的籽粒虽然坚硬,但在牙齿研磨和唾液浸润下,会慢慢变得香糯甘甜,释放出诱人的味道,而且不会引起身体不适,因此,这种青草种子成为他和族人们喜欢的食物。望着婴儿般娇嫩的青草,他突发奇想:如果把更多穗子埋到土中,不就能吃到更多籽实了吗?于是,一场驯化野草——把狗尾巴草变成谷子——的实验开始了。
从第一粒种子被种下那刻起,农业即诞生了。在过去的七千年里,拥有先进而发达的农业,是创造文明、建立帝国的前提,苏美尔、古埃及、古巴比伦、古印度、波斯帝国,无一例外是农业大国。而古代农业大国的密钥,便是大河;华夏文明的密钥,便是黄河。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之于苏美尔,尼罗河之于古埃及,印度河之于古印度,一如黄河之于华夏,是毋庸置疑的。
一粒种子比一头野兽更具稳定性,这稳定性直接附加到农耕者的生命体验之上,使得他们觉察,生不再那样脆弱,死不再那么无常。这是阳光、春风、土地给他们的力量。而对于这片土地上最早的农耕者来说,如岁月一般奔涌不息的黄河,是力量中的力量。“五谷丰登”这样丰沛饱满的表达意象,一定诞生在黄河流淌过的地方。
农耕把祖先固定在土地上,这使得他们必须长时间地与黄河某河段或支流共处。这次人向河的主动靠拢,尽管已经不具备情窦初开式的悸动,但依然维持着初恋的微妙甜蜜,人与河逐步完备了更密切的关系建设。慢慢地,适于长久居住且功能齐全的村社出现了:由石头、木头、泥土构建的房屋鳞次栉比,人们在它们的宽阔间隙中穿行,各种劳动的声音此起彼伏,村社边缘是高大的围墙,这是后世一切雄城的雏形。在各种激昂的号子声中,艳丽华美的彩陶出现了,抽象概括的文字出现了,冷冽锋利的青铜出现了……这样的情况不是一处两处,而是遍地开花,跨越了年代,就像一棵树的每个枝桠都开花,谢了又开,开了又谢。在严肃的历史学家口中,这些花朵各有名号:黄河上游的马家窑文化,中游的仰韶文化,下游的大汶口文化,风靡黄河全部流域的龙山文化。
这些花朵的每一个动人瞬间,都是这条大河的高光时刻,这时与黄河发生故事的,是炎黄,是尧舜,他们因黄河而生,与黄河一同奔腾,激荡古今,永垂不朽。按照文明发展谱系,诞生“仓颉”的部落跟诞生“夸父”的部落以及诞生“精卫”的部落,分布于不同河域,但它们最终都导向黄河,这情形恰如黄河汇天下众水为一水,显示出一种博大的气度。
最终,祖先的文字中出现了“国”的字样。这个字最初的描述对象是城池,即远古时期鄙陋村社的升级版本。随着祖先智慧和力量的增长,国的范围也在扩大,渐渐覆盖了黄河的每一根脉络,然后这些脉络又互相贯融,最终完成了中国人对“国家”这一概念的认知。而且,这种认知如此强大,足以淹没一切外来事物。当长城失去其屏障作用,原本在草原策马牧羊的民族涉足了这片土地,或者出于仰慕之情,或者不得已而为之,总之,他们抛弃了草原赋予的特质,拥抱大河文明,成为壮大这个文明的支流,最终让自己与这片土地上的人无别不二,匈奴、鲜卑、突厥、契丹、女真,无不如是。
因此,从这角度上讲,“中国”的丰富概念由黄河所赋予,之后任何一个治乱变迁,任何一个王朝更迭,无不带有这条大河特有的流动方式。
但黄河带给祖先的恐惧也镌刻在基因里。当我们说起“大禹治水”时,实是在追忆一截苦难。时至今日,自诩万物灵长的我们在应对自然灾害时也常表现无奈,遑论在文明的草创阶段了。有理由相信,许多部落就是在一场大洪水或一次泥石流中消失的。今人好像已经忽略了黄河的力量,忘记了历史上许多导致部落灭绝、王朝覆没、社稷倾圮的灾难,黄河常常参与其中。
历史上,黄河常常溃堤决口,大水冲出河道,裹挟泥沙,冲击了挡在它前面的一切事物,因此有时祖先也无奈地称其“害河”。起初,人们用水来土掩的方法治水,然而,一旦水量超过堤坝承受能力,瞬间倾泻的洪水反而会造成更大破坏。到了“大禹”所在的时代,历经旧石器和新时期时代的磨砺,华夏世界农耕技术大步发展,粮食增产,人口增多,更高效的治水工程成为可能。大禹因势利导,改堵为疏,以“引导”的方式,将淹没华北平原的洪水引入浩瀚东海。此治水方法卓有成效,一直持续到战国时期。
起初,对于大禹时代的祖先们来说,黄河是那样强大,任何一个部落在它面前都好似蚍蜉,因此,想要治理如此大规模的黄河水事,黄河流域各部落必须摒弃一切龃龉、嫌隙、矛盾、冲突,让融合成为主旋律,而这,成了大一统中国成型的先决条件。中国人对“大一统”的追求近乎欧洲中世纪的宗教狂热,在我看来,实是出于基因深处的恐惧。
是“大禹”,带着更先进的治水理念,把松散部落团结,精诚协作,在原始社会的最后一段时光,在金属工具尚是奢侈品的岁月,祖先们完成了这个规模浩大的水利,铸造了一个人类文明的奇迹。这个治水的故事,标志着松散的部落开始有了核心领导,为部落消亡、国家兴起奠定了基础。与原始部落相比,国家更能激发爆发力,可以用一代人完成以前几代、十几代人都无法完成的事业。
大禹死后,其子启一改推举禅让传统,世袭为新首领。虽然启的举动不符合传统,但也仅仅遭到一个有扈氏部落的反对,并且很快就被他用武力镇压。这个难以分辨是历史还是神话的情节,表明人类社会公权力开始以血缘为依据进行传承,中国第一个王朝——夏——诞生了。从此,国家取代了部落,王朝君主取代了部落首领,世袭制取代了禅让制,家天下取代了公天下,历史书写取代了神话传说。终于,黄河流域的众多文明实体完成了最初的统一。
在今后的岁月里,黄河一次次泛滥,一次次带给人们创伤。民国时期《黄河年表》称,从公元前602年至1938年的2540年间,中国历史上发生黄河决溢1573次;黄河水利委员会编写的《人民黄河》则称1593次。具体数字略有差异,但已可看出黄河泛滥问题严峻。
如,《史记•河渠书》载,从西汉文帝前元十二年至王莽始建国三年的一百七十九年中,黄河决口十九次。其中,汉武帝元光三年瓠子(今濮阳西南)决口后注巨野泽,淹没淮泗间十六郡,朝廷发十万人堵塞决口,却堵而复决,山东地区受灾尤甚,黄泛区方圆千里,出现了人吃人的恐怖景象,直到二十余年后,汉武帝亲临泛区,才将决口堵住。另,王莽始建国三年,黄河在魏郡元城(今河北大名县)决口,淹没河北、山东、河南、安徽、江苏等地长达六十余年,《后汉书•王景传》描述:“漭漾广溢,莫测圻岸。荡荡极望,不知纲纪。兖豫之人,多被水患”。不可不谓惨烈。
而到了与盛汉并称的另一个大一统王朝——唐朝,有关黄河水灾的记载丝毫没有减少,自太宗贞观七年到懿宗咸通十四年的二百四十年间,黄河泛滥二十九次。
北宋时黄河水灾更甚,从本朝建立至仁宗庆历八年的八十八年间,就有水灾六十余次,河道决溢、移徙创有史以来最高纪录。宋廷倾天下财力之半救灾,成效甚微,浩浩汤汤的黄河水跨州连郡,横冲直撞,淹没农田,摧毁房屋,吞没百姓生灵,造成触目惊心的灾害。庆历八年,黄河决口于商胡埽(今濮阳东北),夺永济渠,于天津入海,此后一直发生决溢,至北宋灭亡时已达四十九次,其中以宋神宗熙宁十年曹村决口危害最大,这次洪水波及濮州(今菏泽市鄄城北)、齐州(今济南)、郓州(今东平)和徐州,毁坏农田三十余万顷,房倒屋塌不计其数。
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,翻过页页厚重史书,几乎每个王朝都有一段时间倾尽全力与黄河抗争,“千”、“万”这样高度概括的数字是冰冷的,历史粗糙,无法顾及到每个具体的人。我常自问读史时有无疼痛感,因为没有是件可怕的事。
在与黄河坚持不懈的搏斗中,祖先找到了一种腾跃的生命力——其实不是找到,是它原本就存在于身体里,是祖先的祖先所遗馈的东西。
1938年6月8日,国民政府为阻止日军推进,炸开河南郑州花园口黄河大堤,洪水淹没河南、安徽、江苏四十余县,数百万中国百姓流离失所,八十万男女老幼溺毙。这是有载至今黄河最后一次造成重大灾害。股股粗壮的水流漫过茫茫平野,在人们的哭泣中淌进大海。这样的哭泣声,黄河听过无数次,那天黄河一定也在哭泣。但它终究是条河,流进海洋是它的宿命。
作者简介:
张小泱,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,山东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,聊城市作协签约作家。已出版:长篇小说《三家分晋:战国的前夜》《仓颉》(与周瑄璞合著)《春庄告急》,长篇历史散文《神奇的北魏》《齐桓争霸》,报告文学《就业季》等作品。《春庄告急》为山东省作家协会“精品文学打造工程”作品。报告文学《就业季》获第四届“泰山文学奖”。